If you don't shine you are darkness.
The future is merciless.

采珠人




    侍从举着一盏灯,往那扇门里走去,灯光是一种淫邪肮脏的黄色,还有那股气味,他是从东部行省来的,故乡出产很好的小麦,他想起秋天在田野里烧荒就是这样的味道,但勾起回忆的与其说是气味,不如说是灯光的质地,油脂燃烧时沙哑的低鸣,还有它投放出去使之扩大的空间:门上的雕花装饰,象牙小像,带流苏的挂毯,以及其他已经熟悉的摆设。奇怪的是从他来的那天起,这些东西既没有增加,也没有减少,但随着日子渐渐过去,它们好像越积越多一样,使他每次进入后都讶异一会儿。还有躺在其中的男人,他们这些人每天轮流换班,经过好几道检查的手续(不许带武器),为的是能走进这扇门,照看那个男人是不是还在呼吸,尽管大部分时间他都是睡着的。我知道那不是休息,侍从想,他闭上眼睛只是因为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,或者,做别的事情已经没有意义了,那就浮在睡眠的表面吧,尽管只能带来煎熬。这个男人倒好像没有受苦的自觉,第一天的时候他下床走了走,给自己倒了水,这样的活动持续了一段时间,一直到某天,他在下床的时候打了个趔趄,侍从过去把他扶了起来,得到半是感激半是恼怒的眼神。这种恼怒,侍从后来意识到,不是针对他,甚至不是针对招惹过自己的任何人,而是一种更加广泛的愤慨,愤慨于房间里的装饰,空气,甚至逐渐衰弱的身体本身。这样是好的,他心想,至少他没有提前陷入平静,他很清楚平静意味着什么。

    现在他站在床前注视着,对方织物覆盖下的胸膛一起一伏,看上去终于睡了一觉,在坚实的下巴上方,嘴唇抿得很紧,显出恼怒的神色。有那样一些传言,在他当班的时候,国王很频繁地来过,他想,要搞清楚传言和真实,只需要一个开头,某种痕迹,当事人视若无睹造成的疏漏,然后,就像点燃收割留下的第一根麦秸,古老的规律就会开始运作,草叶蜷曲,火苗扩散开来,揭示大地的真相。那愤怒的神情—外界对他做了什么吗—也许是长时间征战保留下来的,即使在梦中也好像要随时醒来,再发起致命的一击;他觉得在他睡着的身躯上有一个难以理解的谜。侍从想起他的愤慨,还有房间里的东西,尽管时有擦拭,从未移动,却好像越来越多,越来越灰蒙蒙了。某天国王来的时候,手上的戒指在这样的背景下粲然一闪,像烧荒的火星,病人的左手搭在胸前,无名指上,有一圈金属留下的凹痕,呈现出长时间交握的痕迹。就是这样了,他想,谜底就在这里,他独自找到了它,国王的手,房间里越积越多的摆设,他们在侵袭,挤压这个快死的人。而发现真相带来的喜悦,使他感到夜晚闷热的空气里,充满了荒草燃烧的馨香。




    一. Kallipareos

    *荷马用来形容布里塞伊斯和克律赛伊斯,阿喀琉斯和阿伽门农掠来的情人,意思是可爱脸颊的*

    起初,他们没想过要深入雪山。大流士剩下的将军把军队拖得筋疲力尽,于是他们向北折去,选了一条更短的路,在冬季的群山中穿行而过。现在回想起来,那景象一定是很惊人的,厚重的积雪覆盖了山顶,在烈风刮起的时候,能看到冰晶和雪花被风往天空抛去,再消失在群星里。四处都是茫茫的白色,在雪地上跋涉的士兵和辎重组成一道很细的黑线,他记得在那些天里,太阳和月亮似乎都硕大无朋,任何人只要在这样的环境中行走,就肯定会忘记时间。事实也的确如此,好像所有人都沉浸在上次胜利的欢乐里一样,这种欢乐一直保持了整个冬季和初春。临行前他给新婚的士兵放了冬假,那时已经开始下雪了,雪落进酒杯里,洒到雪地上的酒使底下显出污泥。他们把亚历山大又是抱,又是抛,把他扔到半空里再接住,围着篝火唱了几百首歌,尽管很难想象到时候他们也能这么乐意地回来,但两拨人还是欢天喜地地出发了。进到雪山里的人惊奇地发现,这里的河谷并没有结冰,偶尔能碰到或大或小的湖泊,里面的水又清又凉。

    这就是亚历山大在第一次打败大流士那年的冬天见到的景象。他们出了山口,进入依然覆盖积雪的平原地带,在那里获得了一些补给,然后继续南下,准备前往和另一支部队汇合的地点。时间虽然紧迫,但是在这种气氛里,好像前路格外清晰,下一场胜利即使不是唾手可及,也是很容易就能取得的。加上大部分士兵都身强力壮,有了这点一切都好说,因为年轻人什么都能做到。所以有一天,当赫菲斯提昂忧心忡忡地来告诉他,说剩下的粮食挺不过冬天时,亚历山大不以为意。

    “你看这里,”他把一张单子列给他看,“你的军需官说他已经已经连着两周把喂马的草用来生火了,这样下去半数的马很快就要饿死,那还算好,因为还有马肉,我们剩下的粮食大概能够一个月,继续沿着这条路走,到了雪化的时候我们就没水喝了。”

    “马不像人,”他说,“它们会自己在野外找东西吃的。”

    赫菲斯提昂抱起胳膊,好像对他的一长串话得到这样的回答十分不满似的。“见鬼了,”他说,“你见过布凯法勒斯自己喂饱自己吗?”

    “布凯法勒斯不用这么做,它有它专用的口粮。”“是啊,也许它也应该主动把口粮分给其他马,怎么说,学习一下你的皇家威仪。”他接着说道:“往东再走两天跨过山后,那里有好几个沿着河流的村庄,考虑一下吧,亚历山大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不能再进到山里了,那样太冒险。”无论他说了什么,此刻都必定显得很没说服力,赫菲斯提昂站着,而他坐在帐篷中央的火堆旁,手脚并用地烤着火,外头人们走来走去,有时候在开着的门帘那里会经过一张好奇的脸。他吸了吸鼻子。“我想哨兵要是再往南走的话,肯定也会发现什么的。谁把这张纸给你的?”

    “我说过,你的军需官。”赫菲斯提昂跺了跺脚,看起来很难抗拒蹲下的冲动,因为没一会儿他就蹲下了,手放在离火苗一尺远的地方,因为温暖叹了口气。“好吧,我不喜欢他,但是他很有用,就像我也不喜欢这些数字,但是偶尔它们也很有用一样。”亚历山大把那张纸从他手里抽过来,撕成片扔进火里,火焰带着纸灰腾地升起,照亮了赫菲斯提昂有点扭曲的脸。”马有野外生存的本领—大概现在不能,因为到处都是雪。但是人自己可以,再走不远就能碰到一片树林,这下生火的问题解决了,而且我听说有人在边缘看到了野兔,今天我们就能去打猎,还要带上狗,这么长时间没动弹,马和人都会很高兴的。”






    马蹄践踏着正午化开的雪泥。这是难得的晴天,太阳驱散了早晨沉重的雾气,使森林显露出焦黑,湿漉漉的树干。几十个人骑马留在树林外缘,哆哆嗦嗦地搓着手,和胯下的马一样呼出白气,同时留意着森林里的动静。狗群在刚刚已经被带领着进去了,从跑动和紧接着吆喝的声音来看,现在它们刚好找到了兔窝。亚历山大的狗佩里塔不情不愿地留在外面,对每一阵骚动竖起耳朵,看起来很想要冲进去。“还不是时候。”他这么说,但是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,他也不知道,或许外面的人就只是等待树林里的人和狗群出来便回去。因为天啊,野兔,没人知道这里入冬后的森林有什么东西,但似乎没有值得佩里塔较量的对手,而打猎的说法越来越名不符实了,这让情形有些微妙起来,不是因为他们要在这里干等着,而是因为赫菲斯提昂到了离他远一点儿的地方去了。

    就在他把纸扔进火里之后,赫菲斯提昂露出一个被呛住的表情,他张开嘴吸了一口气,而当他真正生气的时候,他说出的话通常得让亚历山大反应一会儿。他已经看到那句话是怎样在他嘴边成型的了,就在这个时候佩里塔—它是亚历山大最喜爱的狗—从帐篷角落一跃而起,冲门帘外正犹豫要不要进来的士兵一通乱吠。于是那句话蒸发了,赫菲斯提昂站起身来走到外面,无视了佩里塔几次在他脚边想要邀功的跳动。这无忧无虑的畜生,亚历山大心想。

    现在它转着圈,不是在追自己的尾巴,而是因为迫切地想冲进去,去追逐去撕咬,由于这种才能,亚历山大决定继续喜欢它。而赫菲斯提昂骑马停在和他之间有一小拨人的地方,背挺得很直,双腿紧紧夹着马腹,视线和他偶有接触—他当然不会立刻移开,也不会停留过久,在静静地看他一会儿后扭头听着森林里的动静。里面确实是越来越喧闹了,外面的人能依靠声音分辨狗分成了几群,也能想象出它们怎样在雪地上奔跑,掀起被积雪覆盖的落叶,对比自己小三四倍的猎物穷追不舍,最后把牙齿刺进它们的身体里,真是毫无力量可言。毫无力量可言,赫菲斯提昂看他的眼神是和平时稍微不同的,不是为了表达什么意思的眼神,不是确认亚历山大在场的眼神,真要形容起来的话,那眼神像说出要他反应一会儿的话之前的停顿,那个短暂吸气的声音:“嘶—”

    “亚历山大。”赫菲斯提昂会先这么说,嘴唇没有合上,眼睛在拧紧的眉毛下面望着他,压低声音,这声音和人们抚摸别人前的声音多么相似啊,好像要吐露一个秘密似的。“嘶—”

    佩里塔停止了乱动,前爪趴下,警惕地盯住往树林边缘跑来的人影。是里面的士兵出来报告说,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发现了狼窝,一群刚成年的小狼正在过冬,现在它们被冲散了,但仅凭里面的人和狗没法抓住。

    这下不能坐视不管了。马纷纷打着响鼻,被驱使着踏步准备起来,先前站立的地方已经非常泥泞,使它们的四肢下端变得漆黑,空气中弥漫着马的腥气和人的汗味,在森林边缘的空地上,有些冰封的水洼渐渐化开,映照出太阳的金光,树梢顶部仅剩的枯叶褪去霜,柔软地耷拉着。大致确认好方位后,几十匹马带着人像雾一样疾驰进林中。






    布凯法勒斯避开沟渠和倒下的树干,在树木间的空隙里奔跑着,由于积雪吸去了马蹄踏地的声音,前进的时候几乎是安静的,只听得见马的喘息和树枝划擦外衣的响动。流流转转地,阳光在雪地上开出一条白糖般闪光发亮的路,亚历山大追上一小群领着狗的人。“狼往哪里去了?”

    “到西边去了,到西边的土坡那里去了!”

    这片起伏的土地几乎没有树木,因此,布凯法勒斯得以载着他放开了跑,跃过雪下露出的岩石,再重重落到倾斜的地面上,一点点把森林和寒冷甩在脑后,还有方才一共奔跑的人,他们都同亚历山大一样压低了身子,斗篷在身后飘起,无声地骑马行进着,现在都被他落在后面。和任何习惯骑马奔跑的人一样,他为这种速度欣喜着,同时也越来越焦急,伴随着逐渐稀疏的树木上方开阔起来的天空展现在眼前,在似乎不会停止也不愿停止的奔驰中,这种焦急也就逐渐转化为类似祈祷的情绪:让狼朝我这里跑过来吧,或者仅仅是看到它的尾巴……

    狼确实出现了,它在他前面不远处的土沟里爬了出来,注意到亚历山大接近后,它向前跳了出去,一头扎进森林里,那一抹灰色显得仓皇。亚历山大发现这不是他想象中那般强壮的野兽,尤其是它看上去比一条狗大不了多少。但最初的失望过后,追击和捕猎的欲望占了上风,他把食指和拇指圈起来放进嘴里,准备把狗群唤过来。

    “那是我的。”赫菲斯提昂的声音响了起来,亚历山大向后望去,看到他被风吹得略微发红的脸庞,头发往额后吹去,精神十足地皱着眉,然后这张脸带风似的从他身边掠了过去。赫菲斯提昂骑的马就和他本人一样,身量高挑肌肉紧实,这匹棕色的马跃过土沟时踏碎了那里浅水表面结的冰,后蹄往空中带出水花和冰渣,但是布凯法勒斯很快追了上去。“怎么,”他说,“是哪家的小姐劳你这么追逐啊?”

    “亚历山大,闭嘴。”他从箭筒里抽出两支箭,一支用牙咬住,用另一支开始搭弓,这时马突然踏到石头上,使箭不稳地射了出去,深深扎进一棵树的树干里。赫菲斯提昂也没停止轻踢马腹的动作,把另一支箭拿了下来,箭头在空气中危险地画了个弧,伸展胳膊拉开了弓弦,对慌乱逃窜的狼瞄准着。亚历山大着迷地看着他:完全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干什么,肌肉那么顺畅地运动,致命,迅速,鳞光闪闪。这支箭轻快地飞了出去,射中了狼的后腿,但它只是蹒跚几步后又跑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顽强的畜生。”赫菲斯提昂咬牙切齿地说,但亚历山大从他的声音中听出喜悦和欣赏的意思,确切来说的话—狂喜。他重新抽出一支箭。“真的吗?”亚历山大问,“我记得你就没在这方面赢过我。”

    “自卖自夸。这么说,你是一个很好的对手吗?和它比起来?”

    “你可不会拿箭射我啊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不会。”他说,头发往额后吹去的,目视前方,脸上闪着的光让人想起簇新的枝桠一类的东西,由于跑动脸颊有点红,使灰白底色的沉闷雪景都鲜活起来。他想,这是多么的—“你可以拿箭射我的。”

    马还在继续奔跑着。赫菲斯提昂停顿了一会儿,像是犹豫自己有没有听错,放在弦上的手稍稍松开,他转过头,眼睛不确定地望向亚历山大。“你说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说,你可以拿箭射我,像这样拉开弦,用箭头对准了我,只要你松开手,它就会直直刺进我的心脏。就是这样简单的动作,这个结果别人性命的举动,多么单纯,又是多么美丽而危险的东西,会使人向着箭头和刀尖靠拢,虽然我可能……不会从你那收到身体的伤害,但是我希望被选中为这种激情的对象。”

    赫菲斯提昂睁大了眼睛,然后,从那双眼睛里显出宽容和了然的神色,他的嘴角露出同样的微笑,他偏过头去,继续让风吹拂他成缕的头发。狼还在继续向前移动,极速地奔跑着。但是不远处传来了狗叫声和人吆喝的声音,是人们察觉到动静,就快要到这里来了,也许用不了多久狗群就会把狼包围起来撕咬了。“怎么样,”亚历山大问,“你能赶在他们之前吗?”

    “我从来不射偏。”赫菲斯提昂伸开胳膊,把弓弦拉到最满,由于用力,胸膛在双臂间稍微鼓起,亚历山大注视着他分开的双手,被箭羽触碰的手指显得那么温柔,而把住它的姿态那么不容置疑,然后,这支箭还会同样不容置疑地射出,刺向一匹和人同样完美的造物,使它流血,以不容置疑的力量,把铁片永远留在它野兽的鲜血和肌肉里。狗叫声越来越近了,狼甚至有往后退却的架势,赫菲斯提昂的棕马现在跑得迅速而平稳起来,他能听见那紧张细密的蹄声—

    佩里塔拐了个弯窜出来,一口咬住了狼的喉咙,和它扭打在一起,红色和灰色的皮毛在雪地上滚动着,在化开的泥地上滚动着,变得肮脏,污秽。赫菲斯提昂慌忙把弦松下,猛地勒住马,在边上堪堪刹住,否则现在箭头就可能在佩里塔的身体里了。它凶狠地撕咬着,腿被狼咬伤了,正往外流着血,但仍沉浸在自己的搏斗里,嘴里发出夹杂在呜咽和威胁之间的犬吠。终于它咬断了狼的喉管,那滩灰色就倒在泥泞带血迹的雪泥中,再也不动了。

    赫菲斯提昂骑在马上,这个令人目眩的男人终于停了下来,还握着那支箭的右手,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具有怎样的力量一样垂着。他和亚历山大一起看着眼前发生的实景,但只是注视着,没有进入它,没有真正意识到周围进行的事情,而停留在上一个情景的残余中。像从最私密的梦中醒来一样,所剩下的只有被抚弄过的头发,因为喘息起伏的胸膛,还有大汗淋漓之后脸上留下的红色;他自己也出汗了,起先是炙热的,现在冰冷地夹在身体和湿了的衣物之间,所有这些构成一种几乎是猥亵的证明,难以启齿,也根本不可能展示给别人看。当人群渐渐过来把狼的尸体抬起来,走动,说话的声音把上一个情景的余韵彻底赶出去的时候,他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。佩里塔还在地上呜咽着,一半是因为受伤,一半是因为缺乏关注,赫菲斯提昂看着它,有些困惑地摇了摇头,他和亚历山大对视着,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,最后还是调转马头离开了。







    “你看到他往哪里去了吗?”

    被问及这话的士兵有一张未脱稚气的面孔,他思索了一会儿,肯定地说赫菲斯提昂往随军商人那里去了,他去的时候捧着一窝刚睁眼没多久的小兔,可能是要拿它们换什么东西。

    亚历山大在随军商人的帐篷里,被夹屉和杂物包围着,这里出售好几种油灯和近十种香油,但它们只是被陈列出来以供挑选,没有点火使用,因此帐篷内还是一片昏暗,他在角落里找到那一笼兔子。小兔可能是不久前才出生的,还没有半个巴掌大,由于现在是冬天,它们身上披着细软的白色绒毛,到春天化雪的时候就会完全褪去变成灰褐色的了,小贩会很乐意把它们养大。他伸出手让其中一只卧在掌心里,感到它嚼着干草的嘴巴一动一动,耳朵机灵地支棱起来。“你看到他往哪里去了吗?”

    兔子没有回答他,只是用眼睛温顺地看着亚历山大,对自己从牙口下逃生的命运也漠不关心一样。它小小的心脏在亚历山大的手心里跳动着,温热却孱弱,这种无知无觉和完全被动,使他想起动物的另一个反面,佩里塔现在怎么样了呢?他把小兔放下,这时它才显露出一点情绪,快乐地跟同伴挤到一起去了。

    他的狗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,亚历山大进去的时候,佩里塔在兽医身边抬起身来,摇着尾巴表示欢迎,它舔了舔亚历山大的手指。他注意到,它的后腿上捆着很新的布带,旁边有一罐刚打开用了没多少的药,赫菲斯提昂平时是很喜欢佩里塔的,尽管它对主人以外的人都很凶,从不注意场合,但也会和其他狗一样,趴在人的腿边或膝盖上睡觉,就像他们第一次把它带回来那样,那时它还是一只很小很小的狗,跟此刻别无二致地把下巴放在亚历山大手里呜呜叫着。

    波斯兽医注意到他的眼神。“多么及时!”他说,“就那样送来了药,本来伤口已经快处理完了,但是狗不让人接近,一直在狂叫,外面的风也嘶嘶地吼着……就那样地进来了!狗立刻安静下来,这样才给它清理了伤口,上药再绑住,它一声不吭,他像摸小羊羔那样摸着它。真是了不起,很能忍受疼痛。过了一会儿有人进来找他,说了几句话后一起出去了,说是要去森林里边,具体要做什么我没有很听清,大概是收集生火的树枝一类的东西吧。”

    他又加上一句:“今晚应该会变得很冷。”

    雪已经飘下来了,在他在雪地上沙沙地走的时候,他看到它们怎样落到火堆旁。燃烧着的木柴上方,火焰把黑夜驱逐出去,形成橙红到蓝黑间渐变的光晕,在那之外,雪不可见地落下,穿过寒冷和炽热的交界地,然后在离火苗一尺远的地方消失了。一伙士兵坐在那里聊着天,火光像化开的蜂蜜一样流淌在他们的脸上,他们大声说笑着。就在这时一阵风猛烈地刮过,把灰烬和雪花往空中扬起,又把旁边的帐篷吹倒了,杆子和布面砸到地上,使人大声咒骂起来,但亚历山大觉得他们似乎变得更兴奋了。

    “往旁边挪一下!”

    “得有个人去找锤子。”

    “阿明塔斯呢,叫他过来。”

    “你没受伤吧?”

    “喂,把绳子拉紧了!”

    他们扯住固定帐篷的绳子,重心往后地向下拉着,一边和噼啪作响的布面搏斗,一边齐声吆喝起来。

    一,二,三,

    首先会遇到什么事情,首先会遇到什么事情?

    会遇到风,雪和雨,

    你是不是只有黑夜作伴,

    女神,塞浦路斯,

    把酒倒向我们的金杯吧,

    因为这是所有液体中,

    最好的一种。

    他往哪里去了?亚历山大往树林里走去,树干纤瘦而笔直,寒夜使雪地呈现出银亮甚至发蓝的质感,刚落下的新雪就像蜜糕一样松软,这里要到哪里去?他想,我从没见过这个地方,跟白天比起来简直换了个样。还有他当时说的话,是啊,那句话就那样脱口而出了,人们在激情驱使下说出的东西有多么不可信啊,但那句话并不是轻率的,尽管还没感受到它的重量,它就从他的舌尖溜走了。赫菲斯提昂能明白他的意思吗?他想他是明白的,但被打断这件事,和在那之前他们往自身之外摇摆的举动,会让他们再见面时心上产生沟堑。只要能向他说明—这里是哪里呢?他好像迷路一样往前走着,但是在这样的雪地,这样从树间倾泻的星光,这样吸进肺部,冰冷又清甜的空气中行走着,就好像能一直走向永恒的欢乐。前方露出一点被树林割裂的火光,随着他向前走近,它金红的形态也越来越清晰了,亚历山大感到身上一切冰冷的东西都在这样的柔光中融化开,他加快步子向那里走去。那个蹲在火边的人不是他,那个弯下腰,在一捆树枝边上做着什么的人不是他,那个在一旁看着的人呢,他有一副亚历山大熟悉的,感到亲切而遥远的面孔,这张脸被火光照拂,映出眼睛,鼻梁,高傲的额头,总是说出要他反应一会儿的话的嘴唇,他有一个亚历山大记不起来的名字,他爱他。紧接着那张脸转过来看着他了,然后那具身体快步向他走来,等到亚历山大在月光下看清他的脸的时候,他不由得因为惊讶深吸一口气,记忆的大门轰然打开,就像另一种生命涌入身体里,他全都想起来了。而星星晃动起来,就要用颤抖的声音喊出他的名字—

    “亚历山大,”赫菲斯提昂说,“我在想你是不是就要过来了……!”

    他轻快地走完最后这几步,走到亚历山大身边来,两行脚印汇聚到一起的时候,捧起他脸颊的这双手还带着火焰的热力;他把他们的脸贴到一起,呼出的白气湿润地打到面颊上,他在亚历山大的嘴上吻了又吻。就像第一次相爱的人那样,彼此埋怨彼此安慰,手足无措并感到受眷顾地,耳边闪过快速的低语。亚历山大望着正在降落的月亮,心想有一件事是确定的,即只有情人才能逃离这个与死相伴的世界,而在另一个世界里,永远充满了青春的神威。




    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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