If you don't shine you are darkness.
The future is merciless.

采珠人(二)

  

二.St.-Elms-Feuer

  *圣厄尔姆斯火,雷电交作时见于塔尖,桅顶的放电辉光球*


  印度,黄水晶一样的天空,雨水,蛇藤和蚊虫。

  到了这里才发现,武器会在擦拭后不久开始生锈,皮革和布料会长霉并腐烂;传染病,这是理所当然的,它来得悄无声息;在沼泽一样的大地上行走,太阳短暂一露头,便到处都是蒸发的水汽;衣服就没有干燥的时候,还要面对毒蛇。在其他地方行军的经历似乎都变成非常遥远的事情了,根本没法给这种跋涉提供经验——经验还是有的,总的来说他们走得非常快,迅速地穿越了巴若尔和斯瓦特山地,但是越快,就好像越能回想起被抛在身后的夏天。千里之外那个被海水环绕着的半岛上的夏天,回想起来那种猛烈的阳光,还有被太阳炙烤时喉头焦灼的感觉。

  他是在很久之后才说起这件事的,也许隔的时间有点太长了,以至于他忘记了一些细节,记忆肯定出了纰缪,比如说,必定有天晴的日子,否则他们根本没可能走那么远;在雨林里的时候,四周总是像瀑布一样轰鸣着,实际上那只是蚊虫的声音罢了,远达不到那种雷声隆隆的地步,或许这也是他无意中想象出来的,因为那和他当时的心境很相宜:繁茂,又不可思议地荒凉的土地,神未踏足的土地,就在这种水声的召唤下,他要去打一场没人打过的仗。显然,这种想象是有它讽刺的意味在的,所以在回忆起来的时候,他有意省略了这部分没说。

  “动物呢?”赫菲斯提昂说,“我记得有些马病得很重。”

  亚历山大说有一个傍晚他看到一匹马在分娩,那天的晚霞是紫红色的,至于这一天是在归途之前还是之后呢,他反而完全不记得了。

  在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,那股气味摇曳着,没药的气味。进到沙漠不知道第多少天后,军队经过了一个盛产没药和甘松的地区,腓尼基商人在役畜上载满了这些珍贵的药草,士兵们则把没药枝挂在帐篷上,此刻能闻到的就是这样的味道,门帘是开着的,以便把凉下来的晚风送进帐篷里,这种风少频而又迟缓,像平静的水面一样不起波澜,但是总比没有要好。他把腿伸进带有余热的沙地里。在外面,沙漠轻柔地拓展开,显得博大并无害,尽管等一会儿到了日出,它就会让他们再吃一次苦头。但现在那些像人的身躯一样起伏的沙丘只是慢慢变成了檀紫色。

  “我还记得,”他说,“有很多天沿着那条河,找一个合适的登陆点。当然,因为是在雨季,河水很湍急,水流都是棕色的。我们在河边上扎营,每过一天,河水就使得河岸往里缺损一块,好像要把土地变成它的一部分似的。我们很快习惯了流水喧哗的声音,在那里把战线铺开,巡查,砍树造船,把船运输过来,从此就再也听不到它了,直到有一天。”

  “直到有一天,”他说,“向导在下游发现了可供渡河的点,那是在半夜,我和几个人登上木筏,看看是不是真的能划过去,那是在在河流的中央,木筏颠簸着,船桨劈开在夜里也显得棕黄的水面,陆地就近在眼前了,这时我突然听到了那个声音,河流的声音。”

  赫菲斯提昂说:“然后你就不能听而不闻了。”

  “我们到了对岸,又返回来,之后我回到帐篷里,心想,真奇怪,连续十几天在它边上做了那么多的准备,就是为了越过它,结果我们反而忘了它有自己的脾性,在开阔的地方,河面是平缓的,但是到了近岸,或者立在河底的石头凸出来的地方,水流就凶暴起来,好像河水分成了两层,顶上一层是驯服的,平静的,好像另一种大地,但那只是假象罢了,底下才是它真正要做的事,这就是杰赫勒姆河,”他说,“这个声音我再也没法忽略了,就像耳聋的人一旦听到就再也没法忘记一样,我回到帐篷里躺下,觉得水流的声音十分嘈杂,但是在水流声之外,还有另一种声音,微不可闻,但是更尖锐,这是河流在水面底下,正悄悄把岸边的泥土剥离出去,你听着它,会想到脚下的大地在逐渐瓦解。”

  “你知道那像是什么吗?”亚历山大说,“那像是一头动物在啃食的声音。”




  那么在当时,印度王公的军队离他们渡河的地方还是有一定距离的。但是亚历山大知道,只要一靠近对岸,这点距离就一点作用都没有了,行动要迅速,再和另一边的马其顿军队一起夹击过去。那天晚上雷雨交加,正是这样才掩盖了人马登船的响动,等到雷电完全停止,只有斗大的雨点重重砸在地面上时,这一边的军队已经乘船航行在河道上了,但是暴雨还在继续下着。到了黎明时分天晴了,破晓的阳光穿透还没散去的乌云,箭一样射进黯淡的水面上。

  赫菲斯提昂,佩狄卡斯,阿格里安人的弓箭手,过来问了好几遍应该什么时候过河。赫菲斯提昂——蹚过浅水,头发全湿了——过来告诉他,说骑兵快要等不及了,因为马面对涨高的河水很惊慌。

  亚历山大说:“再等一会儿。”他想的是等到岸这边的哨兵过来确认,两拨人马就可以一起调动。他一边用手势把急躁的士兵往后压一压,一边被别的东西吸引了注意。“你不觉得河面变宽了吗?”

  “下了那么大的雨肯定是会变宽的,”赫菲斯提昂说,“昨晚在船上的时候我就想,这下肯定有不少树要被冲走了,天亮后我发现确实是这样。”

  “怎么看出来的?”

  赫菲斯提昂把岸上的凹槽指给他看,那是树根曾经盘踞的地方,水流把整棵树冲走后,还没来得及把边上的土地磨平,因此那里就空了出来,泥水上漂浮着白沫,在缺口里翻滚着。棕黄色,泥沙俱下的河水。“一旦过了河,”赫菲斯提昂说,“波鲁斯的军队会很快发现我们。”

  “得让骑兵绕到他们身后去。”

  “按照原计划?”

  “按照原计划。”

  “那我们得足够快才行。”

  所有人马足够快地下了水,木筏拍击在水面上,然后人的脚,马的蹄子,快步涉水登上它,重量暂时压制住恶浪滔滔的河面,所有筏两边都有人陪同着,走过岸边和水深足以挥桨前进之间这段距离,到河水没过腰间再登上船。这时所有木筏都下了水,阳光逐渐强烈起来,浊黄的流水翻滚着,甚至有了波光粼粼的品质,亚历山大位置靠前,回过头看着整支军队像落在水面的叶片一样排列开,有条不紊地前进着。水流环绕着木筏,一会儿把它一边抬起再落下,一会儿让水淹过人们的脚,但总体上它还是坚实的,确定无疑,水流拉扯推拒着正在划行的船桨,但只要施加同样的对抗,它就会把船往前送去。这种交换,伴随着某种永恒不变的保证,就像是规律本身,好像说只要有力量就可以一直漂浮在这异乡的河流上。这时亚历山大往上游的远处望去,立刻感到喉咙收紧了。“那是什么?”

  “所有人,”他喊道,“蹲下!”

  后来他在回想这件事的时候,发现自己根本记不起那种声音到底是什么样了,不是水流湍湍的声音,不是它在暗处用牙齿啃掉泥土和树根的声音,这种声音由于它自身的沉重,暴怒和互相撕扯,几乎接近于无声。就是这样沉默地建立起一堵城墙,一起一落地在远处逐渐靠近,最终高举过所有人的头顶。棕黄色的肮脏水面和那里有一道明显的分界线。整棵整棵的树木,树冠在泥水的翻卷中完好无损,依然苍翠;也许是被冲垮了的村庄的房顶;聚集到一起的动物尸体,漂浮着的鸟,甚至有成群的农畜,死掉的骡马不再受人驱赶,但仍没有获得自由,蹄子朝上地被树的枝叶裹挟前行着。士兵都呆立着观望这片废墟靠近,但很快他反应过来,很多人反应过来,船桨又伸到水里了,划船的人使劲往外刨着水花,但原先坚实的水面现在变得像空气一样无力。

  他们没来得及划到对岸。亚历山大的木筏绕着一棵树转了个圈,从树根到树冠。筏子是手腕粗的小树捆扎成的,它们在脚下骚动着,好像要回到这片死去的森林。木筏一会被抛到水面线以上,一会原地打转,渐渐分不清哪里才是前进的方向。河面上的军队全都沸腾起来了,挣扎着,也在给自己鼓劲,想要拨开这些汹涌而下的尸体,有人和马落水了,由于水面是那样杂乱,甚至不能把他们救起来,连辨认都变得困难,就这样许多士兵和战马加入了河道上另一场浩浩荡荡的行军,从此变成它的一部分。

  到了太阳整个升起的时候,杰赫勒姆河所有的狂暴,轻蔑和掩藏在水面下的破坏力全都显现了出来,好像攻城最后阶段的巨石一样落下。整整十多天,它由着这些外乡人在它边上为非作歹,砍掉沿岸的树木,再一头扎进它里面,在它身上逞能。现在亚历山大才明白他们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。咬牙切齿地,他夺过一个士兵的船桨,自己划了起来,一面对身后的士兵喊着,要他们前进,只是这叫喊似乎不能穿透河水深重的寂静。一匹马的尸体漂过来了,木然的眼睛瞪着天空,四肢还带有生命一样在河水里踢蹬着。使这匹马漂过来的涡旋把船桨像一根小树枝似的折成了两半,紧接着木刺就把他的脸划伤了,血水滴落在浊黄的水面上,让他立刻就发怒起来。并不是因为流血,而是因为它毫无价值地在水里散去的样子。是的,这河水,只能夺取而不能给予,面对它连人的怒火也毫无用处,对于施加在身上的任何力量都使之像这样消散。他把剩下那截船桨扔掉了,面朝后站起来,浑身发着抖,准备再喊出什么话,就在这时,伴随着雷击似的一震,整个筏子落到什么坚实的东西上,亚历山大用手撑在地上,看着血水在自己下方汇成猩红的一小滩,再慢慢渗进底下的泥土中。他们到对岸了。

  尽管感官还在水里震荡,剩下的人一上岸就摆开了阵型,骑兵打头排在最前面。在陆地上迈开步子的时候,他想,多么坚实啊,给它以脚步就回之以脚印,给它以疼痛就回之以疼痛,不会在暗地里聚集力量反对你,也不会把你的努力吞噬殆尽。这时越往前边走,就越能看到身边的人脸上浮现出惊慌的表情,是波鲁斯的军队吗?但是快步走到最前方后,他感到愤怒再一次——再一次,更猛烈地——从血管里喷涌出来。亚历山大在那道分界线前停住了,松软的泥地在他脚下坍塌了一小块,落进泥沙俱下的河水中。

  在连夜的大雨掩饰下,河水在这里开出了一条新的河道,几天前在夜里亲自踏上去的对岸,现在变成了他们脚下,地处河流中央一个狭而长的小岛。

  再一次登船吗?肯定来不及了。涉水走过去吗?也许是可以的,这里的河道比起刚才要窄得多,但是更凶也更急,河水像锯子一样把河岸整齐地切割开。这是第二次,他想,第一次的时候,它带着一座森林要让他迷失进去,他走出来了;到了第二次,它用的是突然揭晓的谜底。那汹涌的河水,咆哮着,只会掠夺的河水,喜怒无常,因此根本没法与之交易。尽管在河面下某个难以触及的深度,也曾经是坚实的大地和泥沙。这样想着他把血水抹掉,让人把马牵过来,然后下了涉水渡河的命令。





  “我们走过去了。”赫菲斯提昂说。

  “我们走过去了。”他重复道。步兵身穿很重的盔甲,在齐胸口深的水里跋涉,马被淹得只剩脑袋。非常艰难地,先头部队站稳了脚跟,然后其他人马断断续续转移到地面上。

  “我们比你更晚渡河,”赫菲斯提昂说,“所以当那一堆东西——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,冲过来的时候,我们还在它的范围之外。”

  “但是你看到了。”

  “是啊,”他说,“我看到了,一瞬间,河面上就一点水都不露了,前面的船都像荡秋千一样摇摆着,等到我们被赶上时,那已经是它的末尾了,但筏子还是一下被吸进去了,就好像那里面存在着巨大的引力一样。有两棵树在我们的木筏两边交错,挤压着,我们都觉得这下船肯定要被挤碎了,但又是一瞬间它把我们像吸进去时那样吐了出来。”

  亚历山大抓起一把沙,再让它从指缝中间流下去。从印度的雨林中出来后不久,再次乘船航行一段时间,他们就进到沙漠里了。这种从极度潮湿到极度干燥之间的转换,必定会给所有当事人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,经历过它的人才会知道真正的酷热是什么。就像第一次性交一样,或者第一次结果别人的性命,这种记忆会在人的血管中保留下来。

  想到从印度回来,那个归程的起点。他已经不会再愤怒了,或者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愤怒了,但是在回想起来的瞬间,亚历山大捏紧了拳头,使得沙子在他掌心里嘶嘶地响着,它们已经不能再被碾成粉末了。还是同样的泥沙,还是同样的河流,只不过这次换了一条,在贝亚斯河的河边,军队拒绝继续前进。在和波鲁斯打了精疲力竭的一仗并取胜后,士兵们向前走的欲望彻底消失了;诚然,他理解的,及脚踝深的淤泥,杀红了眼的大象,不休不止的雨水,所有这些能让人的斗志完全垮塌;他们需要奖励,所以亚历山大给了他们奖励,让他们在周围地区劫掠了整整三天。三天之后当他面对他们,敞开了声音讲道,前方的世界并不遥远,只要往前走就一定能到达海洋时,士兵们全都沉默了,没有过激的反抗和任何动作,只是死一样沉寂地站着,在这片漠然中有什么东西在互相倾轧,在聚集力量反对他,就像是那座森林顺流而下的声音,尽管这次它是由人发出来的。

  在他停止讲述,知道自己神色有异后,他发现赫菲斯提昂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捏住了他的肩膀,另一只手握着他攥紧了的拳头,拇指伸进去使他的手舒展开。“所以,”赫菲斯提昂说,“我想,剩下的故事可以明天再讲,是不是?”

  “第一次是意外。”他的声音也许比他意识到的要响,因为赫菲斯提昂的身体立刻僵硬了。“我从它上边跨过去了,就像它每次来时一样,只要是迎面撞过来就可以好好较量;第二次是讥笑,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,你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,这次换作不能两次踏上同样的土地——那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呢?就连这个我也克服了;到了第三次,却是由于人的软弱,愚蠢和不忠……!”

  赫菲斯提昂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。“如果他们想要背叛,那早在那之前就可以了,如果他们不忠,就不会跟着你进到沙漠。”

  “天啊,赫菲斯提昂,赫菲斯提昂。”他抓着对方的双手,把他往自己身边拉过来,然后举起他们相扣的手,在那里狠狠地亲了几下。那双手上还沾着沙粒,也许是皮肤接触的感觉让他注意到了全貌。赫菲斯提昂惊人地发亮的眼睛,出了汗的手指,臂弯僵硬着,承受着什么的样子,所有这些战栗着越过他的皮肤,在亚历山大的心脏上跳着恳求之舞。“你难道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?”

  他好像很困难地喘着气,一边摇头,一边摩挲亚历山大的手指,他的动作小幅颤抖着。“你说的是情感,我说的是经验。”

  “那情感就一点作用都没有了吗?既然它一定会被经验取代?天啊,赫菲斯提昂,”他说,“让我血管爆裂,让我痛不欲生!”

  “它不会被取代的,亚历山大,”他声音不稳地说,“而且它有着全部的意义。”

  这双眼睛就像生病的人那样看着他。这时一个念头击中了亚历山大,他想,他也是知道的,在那些沉默着站立不动的士兵里,有些人的面孔永远地消失了,因为他,因为亚历山大的夙愿,也因为他有让别人为之而死的力量。那么到头来,这个一直在他身边的人,会认为自己究竟充当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呢?既然其他人在年强力壮,某种激情的正当时冲向了另一个世界,而他徘徊着留在了他的身边?还是同样的一双眼睛,那个兵变的晚上大雨倾盆,布凯法勒斯由于之前受的伤奄奄一息,在不久之后就死掉了,他之前看到那匹在紫红色晚霞里难产的马没能生下它最后的孩子,就是在那个漏雨的马厩旁,赫菲斯提昂转过身来,眼睛发亮地看着他,他站立的地方有好几颗棵正在滴水的树。直到那时亚历山大才明白过来:白天发生的事已经既成事实,没有前方了,从今往后踏上的只能是回去的路。但是那张被雨水划过的脸显得多么年轻啊,他想,我都忘记自己曾经有那么年轻了,甚至都记不清为之心痛是什么感觉了。

  求而不得的怨念,嫉恨,对于别人的意志不能听从的愤懑,现在变成让他心头绞痛的,别无所求的爱。亚历山大捧着他的脸颊,呢喃着他的名字,让他们再次拥抱到一起去,他的胸骨被疼痛地挤压着。沉默不语的爱人啊,陪伴需要比任何人都更像勇士。“只有在你身边,”亚历山大闭上眼睛说道,“只有在你身边,我才可以别无所求。”





  那天晚上佩里塔死了。它几天前就因为缺水而变得虚弱,结果在当天下午,因为口渴,它咬了沙漠里有毒的浆果。赫菲斯提昂过去的时候,这只陪了他很久的狗正挣扎着吐出唾液,整个身体都在抽动。

  他想让它痛快地离去,本来他把匕首都抽出来了,但是握了一会又把它放下了,根本没法拿着刀尖靠近它,也许他早一点过来的话就能这么做了,那时候佩里塔还不会像现在这样虚弱。而这样子身体一耸一耸,好像求饶似的挣扎着,无论赫菲斯提昂为了什么结果它都会变成屠宰的举动。他轻轻叫着它的名字,把它晃动的脑袋垫在掌心里,就这样一直到它的瞳孔散开为止。

  他出了帐篷,走进晚风里,夜空像一块倒扣的玻璃,把视线所及都盛放在安谧中。他没有立刻回去,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儿,心里好像也没有特别悲痛,只是想着应当把这消息告诉什么人。告诉亚历山大吗?再等等,再等等,现在过去的话,他问询的眼光会让赫菲斯提昂对接下来的话难以忍受。还有谁会记着这红色的狗呢,他想起照顾过它的波斯兽医,他可能也在什么时候离开了,就像其他离开了的人一样。男人,女人,年轻人,老人,襁褓里的孩子。亚历山大漏数了一次,那是在不久前,辎重部队和非战斗人员在一条干涸的河谷里扎营——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的。结果爆发了山洪,只有少量的人活了下来。尽管没有环绕九次,但这确实就是冥河了,女神的儿子在其中浸洗的河流,亚历山大讲起杰赫勒姆河的时候,他想到这一点了,知道对方也在这么想,只是他没有说出来。在特洛伊城下,同样的鲜血,尸体和水花聚成一片扑向阿喀琉斯,同样把他淹没进去,但最后他得到了帮助,并且获胜了。

  只是那时候,他已经失去了友人,也意识到自己的结局,从此所做的事就是朝着这个结局前进罢了。

  在一年中的这个时节,如果你抬起头,很容易地就能找到北极星。据此为基点,他找到了天狼星,十分醒目;仙后座,她的女儿被锁在海边一块石头上;猎户座;然后顺着它的东北方向,找到天上那两颗明亮的双子。

  波吕丢克斯和卡斯托尔,勒达生下的双胞胎,一个是宙斯的孩子,一个是凡人的孩子,常常骑马出现在战场上,也会因为水手的呼号降临到海面,用翅膀平息飓风和摧毁船只的巨浪,与此交换要献上一只雪白的雌兽。当卡斯托尔被长矛击中死去的时候,波吕丢克斯对天呼唤,求情着,因为竟只有他自己才能摆脱死亡和人类的岁月,到最后他做出了选择,从此两人轮流居住在天上的黄金之地,而第二天再回到大地的深渊里。

  风吹过沙漠的声音像人的手抚弄薄纱,但是当沙粒打到帐篷上时,这种声音就如同讥讽的嗤笑一般。他站立不稳地晃了一下,用手挡住了脸。佩里塔可不是白色的,它火红的皮毛,因为缺氧变成绿色的眼睛。同时,他想起了那些木然呆立的士兵们的脸,年轻又忠诚,脸被持续不断的淫雨染成了土色,谁也不知道他们中间有多少人能活过明天。亚历山大说起他们的时候,他想,救救他吧,救救他吧,他永远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想要的东西别人不想要。衰老,默默无闻,弱于别人,人为了摆脱这些恐惧能做出多么可怕的事啊。他知道这颗心,要看的是更远,更卓越,当别人都睡在夜里要第一个见到白天,还要做太阳的宠儿,连跳动都要比别人快,生产出更多的血液和更有力的腺体,以为这样就能爱得炙热,把每天都当作蜜月。就是这样的一颗心,为了把它紧缚在身边而作出的努力,霸占了他十几年的人生,还把他的身体变成它的产房:让我血管爆裂,让我痛不欲生!

  他想起那个拥抱,他的手钝刀一样绕在赫菲斯提昂身边,同一双手既是在索求也是在给予。他抱得那么紧,变换着施力的部位,对何种接触都感到不够一样挤压着他,一直抱到他们的肋部都留下淤青。他的话好像就在说,赫菲斯提昂离开他是不能接受的,因为还有别的可能,或者只是远离他也是不明智的;但是当然,他肯定是要有所求的。



  当他走进亚历山大的帐篷时,他发现对方还没有睡,甚至是有些激动地踱着步。注意到赫菲斯提昂进来后,他朝他转过头,眼睛像发烧的人一样闪着光。

  “我们挖到井水了。”

  “赫菲斯提昂,”他说,“我们得救了。”

  从进入沙漠那天开始计时,差不多快要到两个月了。这么多天来以来人和马一起分享掘出的盐水,躲避着沙漠里有毒的植物,有无数的人掉队,或是死在烈日下,终于在最后时刻挖出的不再是枯井了。他能想象淡水流出来的样子,那是喷涌而出的生命啊。

  只是现在他没有回应,仅仅是沉默着,用这种沉默作为躲闪,小心地不让欣喜之翼碰到自己。是准备庆祝什么呢?他想,或者死了的人也会为泉水流下眼泪吗?如果这次也没有水呢?那这些过去的愤怒,愧疚和躁动,也能一笔勾销吗?

  绿色的眼睛又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,就是在这种空间里,佩里塔永远地变成幽灵了,这样一想,他就立刻有离开这里的冲动,想回到它不能触及的夜风里去。在这时亚历山大轻轻喊了声:“不要走。”

  注视着赫菲斯提昂的那双眼睛,好像对自己也感到羞愧一样,带着和过去同等程度的温柔和忧伤,还是这双眼睛,一个雨夜他看着赫菲斯提昂,浑身都湿透了,再也不会有人那样看他了。他从来没对其他任何人产生过这种感情,他知道这种感情,无论如何只能是爱。这种爱像雪一样在他的眼眸里落下,因为雪就意味着宽恕。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东西,那是这双眼睛的主人也未必意识到的,对自己正在示弱的自觉和自信,就是它提醒着赫菲斯提昂,离开他是不能接受的,远离他也是不明智的,当他用这种眼神看他的时候,他是不能过而不入的。





  等他醒来的时候,白天快要降临了,帐篷外,夜在静静颤抖。晨光使天幕显出通透的浅紫色,在这片明亮与沙丘的分界线之间,守夜的火把甘美地闪着。

  亚历山大睡在他一旁。赫菲斯提昂闭上眼,让额头靠上他的肩膀,不用眼睛,而是想象这具身体的样子。带有钝刀一样双手的这具身体,怎样在大腿那里拉长,收紧,受伤后忍受伤痛的样子,愤怒时眼睛抖动的样子。小的时候他们经常玩一个游戏,一个人拿着另一个人的手指往火边送,被握住手指的人闭上眼睛,如果因为感受到热量或者觉得下一秒就进到火里而抖动了,被握住的人就输了;握住手指的人如果害怕再靠近就会把对方灼伤而停下,那握住手指的人就输了。就这样比谁能坚持得更久。

  亚历山大从来不会输。

  他的呼吸打在赫菲斯提昂的头发上,就好像几年前一个冬夜,他给赫菲斯提昂看落到头顶没有融化的雪一样。伴随着日光,沙粒敲击帐篷的声音渐渐减弱,而药草的气味强烈起来。或许是这种气味,或许是回忆里雪花的形状,使他意识到在经历的到底是什么。

  还是那些没药,还是那些甘松,被人畜踩踏过的甘松根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。美丽的松香之地啊,他们竟在这里找到了它。

  雪落在巴尔干的海崖上,落在莫克兰的沙漠里,落在所有他们为了到达想象中的乐园而走的道路上,落在所有沉睡之人的沉睡之地身旁。雪落在他的身上,如同在远方的群山中,它以那样轻柔的姿态融化在湖心当中一样,充满了宽容和与我同在的保证,那覆盖一切的寂静。同时他也等待着,直到那个声音盖过他自己的心跳。

  他想象着亚历山大薄薄的一层眼皮下的眼睛,这柔情而残酷的男子的脸。还是同样一双眼睛,那个知晓自己正在示弱的神气,他用他对准了着等他说话的人们,已经准备好拿出他的笑容,响亮的声音,居高临下的承诺和同甘共苦的决心,准备好拿出所有的这一切。他不会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,还是有人这样地恨他?


  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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